田兆元：中国传统习俗的魅力——从贴“宜春”说起
发布人：田兆元 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 信息来源：人文学院 时间：2023-03-02 08:34:01
作者简介：
田兆元，民俗学家，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应用研究中心主任。著有《神话与中国社会》《中华创世神话六讲》《神话叙事与社会发展研究》《上海匠心》等10余部，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主要研究方向：神话学与民间文学研究、中华文化传统传承研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等。
多元一体的新年文化
立春，中国太阳历二十四节气之岁首，意味着新的一年开始了！
贴宜春，是一个古老的习俗。所谓“宜春”，是指旧时剪彩为燕，贴“宜春”二字，以示迎春，取“适应春天”之意，也是春天安好之意。剪彩为燕贴宜春是立春习俗的核心意象之一，体现出人们对于一年生活的美好期盼与祝愿，是迎春祝福最吉祥的语段。
立春在历史上是非常重要的节日。从帝王到百姓，无不卷入这场春天的神圣与狂欢仪式。儒家经典《礼记》记载：
立春节日仪式非常隆重，也给人很多惊喜。天子率领百官到东郊去迎春，回来先是赏赐官员，命三公行德政，给老百姓带来实惠。天子三公九卿还要举行亲耕仪式。民间有鞭春牛、祭祀春神句芒、吃春卷等系列节庆活动，可谓欢天喜地。
古人为什么这样重视立春呢？这是因为，立春在过去是重要的新年的开始，是传统的阳历年的新年！大家都知道，中国的历法是阴阳合历，而我们现在过的春节，实际上是阴历的年节。阴历纪年以月亮的朔望为基础，一个朔望月不足30天，12个月只有354到355天之间，这与一个回归年365天多的太阳运行规律不一致，阴历与阳历每年十多天的差距通过置闰月来解决，即所谓三年一闰，五年二闰，十九年七闰的方法来解决。有趣的是：十九年通过七次闰月的设置，中国的阴历与阳历回到同一时间，这是古人对于日月运行规律的重要发现。尽管如此，阴历对于四季的表达就不够准确。比如有的年份有两个立春，所谓“双春年”，今年癸卯兔年就是双春年。而有的年份一个立春都没有，所谓“无春年”，前年辛丑牛年就是无春年。相比起来，四季分明的阳历纪年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优势。而与中国阴历并行的二十四节气——阳历的立春，则是更为准确的新春标志性时间，一年之始。这样，中国历史上就有阴历年新年与阳历年新年两套新年系统，这种不同的新年表达体现出中国纪时文化的丰富性。
也许有人会说，不同的新年表达是不是有些混乱呢？这种想法是对新年文化的误解，新年并不是只有一个，新年文化是多元的，也是统一的。多样性的新年文化体现的是人类对于新的年景与新的气象的一种追求，也是人类骨子里求新创造基因的表现。
历史上新年的表述不一，如夏代是正月岁首，那么新年在正月初一；商代是十二月为岁首，新年在十二月初一；周代新年在十一月初一；秦代新年在十月初一；汉初还是十月初一新年，到汉武帝太初元年改为正月初一为新年，并将二十四节气阳历与阴历合并在一起，把古代立春迎春礼仪传承下来。所以，中国古代本来就有一年过两个新年的传统。在今天，我们过西历阳历的元旦新年，又过传统的阴历正月新年。其他还有各民族的新年，如羌年，新年时间是十月初一。农历新年是共同的节日，二十四节气立春新年也是共同的节日。中国新年文化体现了多元一体的中华文化的独特魅力。
古老的习俗——贴“宜春”
中国二十四节气是以气象物候变化为本，以农业生产为本的纪时系统，在历史上发挥了重要作用。然而，曾经的中国阳历立春新年习俗因为种种原因淡化了。2022年中国城市化水平达到65%以上，以信息化工业化为新时代生产主题的城市，对于农业文化传统的二十四节气的敏感度不高。中国二十四节气太阳纪时体系博大精深，蕴藏深厚的科技与人文智慧，是中华文化的重要载体。作为二十四节气之首的立春，积极挖掘弘扬其传统已经刻不容缓。
立春文化在城市社会作为主体社会的今天，全面传承传统已经不现实。比如以农耕为基础的“鞭春牛”仪式，在浙江九华等地有很好的恢复，很难在城市复制。但是，作为传统的立春习俗的标志性符号，立春贴宜春，犹如新年贴春联，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宜春习俗历史悠久，遍布全国各地。剪彩贴宜春字以饰春的习俗最早出现在南北朝时期。南朝齐梁时期的宗檩在《荆楚岁时记》记载：
立春之日，悉剪彩为燕以戴之，帖宜春二字。
剪彩为燕，这是早期剪纸实践的记录。即将彩绢剪成燕子形状，挂在钗头上，就是合欢罗胜，“胜”是女性头上的装饰。这也是春幡的一种，女性钗头上挂着彩绢剪成的燕子（合欢罗胜），在春风中一飘一飘的，是春天的灿烂景象。北宋诗人郑毅夫《新春词》云：“汉殿斗簪双彩燕，并和春色上钗头。”描述的就是彩燕春幡的一派春景。对于这样的情景的主题描述，就是宜春二字的新年祝福：新年大吉！
四时代至，敬逆其始。彼应运于东方，乃设燕以迎至。翚轻翼之岐岐，若将飞而未起。何夫人之功巧，式仪刑之有似。御青书以赞时，著宜春之嘉祉。
在唐朝，立春之日，人们常常悬挂春幡、戴春胜、贴宜春字、进春书，以庆贺春日的来临。宋之问《奉和立春日侍宴内出剪彩花应制》：“蝶绕香丝住，蜂怜艳粉回。今年春色早，应为剪刀催。”崔湜《立春内出彩花应制》：“庭际花飞锦绣合，枝间鸟啭管弦同。即此欢娱齐镐宴，唯应率舞乐薰风。”韦庄《立春》：“雪圃乍开红菜甲，彩幡新翦绿杨丝。殷勤为作宜春曲，题向花笺帖绣楣。”崔道融《春闺》：“欲剪宜春字，春寒入剪刀。辽阳在何处，莫望寄征袍。”
明清时期，各地方志、文人文集更是记录了民众对春的赞美，宜春习俗流露在文人笔尖。《北京岁华记》有：
各地民间风俗长盛不衰。立春贴宜春的习俗成为整个春节的核心习俗。万历时期《滁阳志》有“除夕：更桃符，贴宜春字”的记载；乾隆时期《河间府志》有“立春：观土牛、帖宜春字、茹春饼、饤春盘”的记载；乾隆时期《祁县志》也有“立春日，观土牛，帖宜春字，茹春饼”的记载；光绪时期《寿阳县志》也有“正月元旦：贴宜春字”的记载。可见立春的风俗也渐渐成为春节的风俗。
楹贴宜春字，门悬辟恶图。
已知新岁鬼，不怕旧桃符。
清代钱大昕《竹枝词》写上海立春风俗：“蜜饵糍团和粉䬾，九斤烂煮大场鸡。宵来送岁还迎岁，齐换宜春贴子题。”一个“齐”字，说明了当时立春贴宜春风气之普遍，而到岁末才换，说明往年立春贴的宜春，持续了一年。
晚清时期在上海刊印的《点石斋画报》刊登了以《别岁》为题的画作，画中描绘了贴宜春字、写楹联、互相拜谒的场景。
《陕西米脂县志》记载：“除日：贴宜春字，以花炮代爆竹辟邪祟。”1918年在上海刊印的《少年》杂志，描绘了立春日写“宜春”二字贴门楣、妇女剪彩为燕戴之的画面，这是我们见到的过去的最后一副宜春画面。民国初年，立春时节依然是庆祝的重要节日，但1920年后鲜有宜春习俗的记载。
弘扬传统习俗的意义
何以传承两千年的立春剪燕戴春幡、贴宜春的风俗近百年来突然消失了呢？
这与近代以来国力衰退、文化缺乏自信存在着密切关系。这一现象与上个世纪前期普遍存在的反传统思潮也存在着广泛的联系。
新时期以来，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取得巨大成就，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弘扬已经蔚然成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开展，也为中华民俗传统的弘扬提供了良好的制度保障。二十四节气不仅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6年，中国申报的“二十四节气——中国人通过观察太阳周年运动而形成的时间知识体系及其实践”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这是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一件大事，也是人类社会共享中华文化的一件大事。
保护二十四节气习俗，弘扬中华阳历立春文化是对世界文化的贡献。国际气象界认为二十四节气时间认知体系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二十四节气历法纪时精准，更重要的是对于物候与季节有清晰的描述，对传统农业生产有精确的指导，对于社会自然关系有特定的仪式规程……这些都是现有太阳历法不具备的。因此，弘扬二十四节气文化，弘扬立春文化，不仅是树立中国人的文化自信，也是对于人类纪时文化与民俗文化的重要贡献。
对于中国文化来说，立春文化也是中华各民族人民共同的文化基因。元代词人张之翰《万年春·立春日宫前对雪》：
词作描述了蒙古族主导的元朝宫廷的立春时节，催促宜春句的情景。同时，杨维桢在南方钱塘湖上写了《嬉春体（五首）》，其一为：
这种立春写宜春传统为大元王朝所继承，朝野共传，是中华多元一体文化的真实体现。新时期满族剪纸艺术家初春枝，不仅积极向世界友人传播立春剪燕剪宜春字的民俗，今年立春创作的燕飞柳长鞭春牛的宜春剪纸获得广泛好评。所以，弘扬立春写宜春的传统，对于中华民族团结和睦，共庆佳节具有重要意义。
立春剪燕贴宜春，是中华审美文化、吉祥文化的传承。纵观历史上的立春宜春诗词，无不是意境优美，辞意祥和。所以我们有一千个理由，恢复重建立春的符号系统，带给中国人文化自信，构建美的祝福与美的生活。因此，近年有识之士在努力弘扬这一传统。
2019年，春节与立春相遇，华东师范大学和意大利都灵大学合作，在意大利东方艺术博物馆举行了“中国民俗剪纸艺术展”，当场展示了两幅宜春剪纸，并进行了《剪纸艺术与中国春节》的学术讲座，在中国消失近百年的立春日剪贴宜春的习俗在意大利得以再现，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2020年，中国二十四节气保护传承联盟在中国农业博物馆的牵头下成立了，这是一个立春习俗传承的大好契机。有学者呼吁，立春贴“宜春”二字，希望大家身体力行。这一说，诸多响应。说是立春当天贴宜春接龙，中国农业博物馆唐志强先生说：“从专家学者开始，进行正本清源，首先要让更多的人知道。”
2020年当年立春日，很多微信群里出现写宜春接龙，已知网上就有近百副宜春祝福贴流传。这之后，立春贴宜春习俗受到广泛关注，并在社会上引起回响，这一习俗正在逐渐恢复，我想这就是中国传统习俗的魅力吧！
立春贴宜春的恢复行动，不仅仅是简单的文字书写，而是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标志性行为。作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二十四节气，立春居首，立春贴宜春是一种视觉性符号，而符号具有明确的意义指向，对于立春缺少存在感的今天，这种视觉性符号与文字的传承便变得十分重要。
文化传统的弘扬，呼吁很重要，但是行动才是目的，而在内心存有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真挚情感则是根本。文化传统弘扬需要一批有识之士的亲力亲为。我想，很多事情，看起来是举手之劳，如果真正动起手来，那真的是一件大事。正如明代哲学家王阳明倡导“知行合一”，对于今天的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值得思考并付诸行动的。立春贴宜春，立春戴春幡，也是一种美丽的风景。也许，宜春挂件、春幡罗胜，也将会成为一种时尚的文化产品。所以通过一个小的行动，激活立春阳历新年“大市场”，是我们的期待。
今年新春伊始，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做好2023年全面推进乡村振兴重点工作的意见》，在加强农村精神文明建设中指出：“深入实施农耕文化传承保护工程，加强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利用。”我想，立春文化是中国农耕文化、中国农业文化遗产的第一道风景，宜春就是这杆风景大旗上的鲜亮字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