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美术 首页 > 温州民俗 > 民间美术

黄本亮:乐清细纹刻纸的文化内涵及图式演变

发布人:黄本亮 守望与传承   信息来源:人文学院   时间:2022-10-13 09:02:50

摘  要

乐清细纹刻纸具有深厚的历史文脉渊源,承载着瓯越属地多彩的民俗观念,蕴含着瓯越百姓深邃的海洋文化精神、商贸功利秉性和对吉祥文化的期盼,这些共同构成了乐清细纹刻纸独特的文化内涵。当下,细纹刻纸的功能已发生转变,其图式演变已展现出清晰的发展脉络,并呈现出程式化的构图倾向、精细化的艺术风格,以及多元化的视线牵引手法。 

+

+

关键词

乐清剪纸、细纹刻纸、龙船灯

+ + + + + + + + + + + 

乐清位于浙江省东南部,北倚雁荡、东临大海、南濒瓯江、相望温州,古属东瓯吴越之地,今为典型的海岸滨城。瓯江人巧妙地将造物智慧凝练于手指之间,幻化出被称为“乐清三绝” 之一的细纹刻纸。它主要分布于乐清市的北白象、柳市、翁垟、象阳、乐成等乡镇。在中国剪纸艺术之林中,乐清细纹刻纸独树一帜,被称为“中国剪纸的微雕艺术”。它以悠久的历史、精湛的工艺入选首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 + + + + + + + + + + 


一、乐清细纹刻纸的历史渊源

(林邦栋细纹刻纸作品)

+ + + + + + + + + + +

乐清剪纸究竟源于何时已很难考证。最早对乐清剪纸有确切文字记载的文献为元大德年间的《乐清县志》,其中记载:“……笙歌达旦, 通衢剪彩,为众共赏……”说明乐清剪纸在当 时已生活化。据专家推测,乐清剪纸起源应早于元代。《武林梵志》记载 :“吴越钱王于行吉之日……城外百户,不张悬锦缎,皆用彩纸剪 人马以代……”[1] 足见五代时吴越之地剪纸之风盛行。南宋时,都城临安“鼇山”元宵灯会盛行,杨万里《和陈蹇叔郎中乙巳上元晴和》云:“……买灯莫费东坡纸,今岁鼇山不入宫。” 鼇山彩灯以剪纸为主要装饰手段,将彩灯组合成像海中巨鳌一样的灯山。鼇山灯会的盛行直 接刺激了乐清剪纸的发展。明清时期,乐清沿 海乡间盛行游龙灯。龙灯体积庞大,形状如船, 船首如龙,故曰“龙船灯”。《岐海琐谈》记载:“村落糊楮,象龙首尾,裁版为身,机转辘轳, 篝灯其上,从以金鼓,沿门索赏,谓之龙船 灯。”[2] 龙船灯遍身贴满绸布花纹,有戏曲人物、 海景生活等,以船尾刻纸工艺最为精彩,线条 精细如丝,当地人把这种专门用于装饰龙船灯 的刻纸称为“龙船花”。灯会结束后,再以龙 船灯制作工艺和细纹刻纸的精细程度作为评选 标准,对龙船灯进行评选,这无疑推动了细纹 刻纸工艺的发展。[3] 民国时期,因战乱、贫困和生活环境的变化,细纹刻纸一度衰落。新中国成立后,柳氏镇的陈朝芬、北白象镇的林邦 栋等民间刻纸艺人被政府请回,成立乐清工艺美术生产合作社,专门从事细纹刻纸生产。细 纹刻纸作为地方特种手工艺,在经济建设过程中得到了恢复与发展。十年“文革”期间,细纹刻纸基本处于停滞状态。改革开放后,细纹 刻纸又被商业过度开发,抽离了手工艺的地域文化内涵,其生存举步维艰。在成功申报国家 非物质文化遗产后,乐清细纹刻纸得以在新的语境下延续和发展。

+ + + + + 


二、乐清细纹刻纸的文化内涵

(陈余华《十二月令》)

+ + + + + + + + + + + 

乐清细纹刻纸不仅是一种民间功利性的装饰品,还是瓯江人展示自身文化的独特符号, 更是乐清瓯越民俗、海洋文化、商贸文明与吉 祥观念相互融合的见证。

1. 瓯越民俗的传承 

乐清细纹刻纸不仅是龙船灯的一种装饰, 而且是瓯越民俗文化的视觉外化。如果将细纹 刻纸置于瓯越文化整体环境中考察,就会发现 细纹刻纸中的图像符号承载着瓯越属地独特的 民俗信息,并以再现、隐喻、谐音、联想等方 式传递出百姓的愿望。细纹刻纸非遗传承人陈余华根据乐清民谣 《十二月令》创作的细纹刻纸,详实地记录了 瓯越民间盛行的“麦秆作吹箫”“做做戏”“洗垢蹉”“巧食喜鹊啄”“月饼馅芝麻”“登高送 娘舅”等民间习俗。2016 年 3 月,在上海朵 云轩举办的长三角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会上展 出的陈余华新作《十二月令》,将十二种民俗 画面巧妙地刻制在一起,用一幅刻纸归纳了一 年时节的轮换,再现了充满生活情趣的瓯江民 俗风情。陈余华的《天女散花》系列 则以瓯越民间盛行的“娘娘信俗”为表现题材, 以隐喻手法,将洒落的花瓣幻化成娘娘撒向人 间的各种福旨,以飘逸的线条塑造“陈十四娘 娘”的神灵之气。瓯越人喜吃鱼,至今乐清地区人仍保留“盐腌卤鱼”的习俗,“鱼”也是细纹刻纸经常表现的题材。目前,细纹刻 纸作为龙船灯的装饰功能已经消失,曾经盛行 的民间习俗也渐渐淡出现代文明的视野。细纹刻纸作为地域文化的一种符号,在一些老艺人 的努力下,主动承担起传承地方民俗母题的责 任,守住了地方民俗文化残存的“脐带血”。

2. 海洋文化的载体 

《山海经·海内南经》云,“瓯居海中”, 晋人郭璞对此注解为 :“东瓯,在岐海中。”足见乐清古为海中之国。山海一体将乐清包围, 赋予其独特的海洋文化特征。盛产细纹刻纸的 北白象、柳市、翁垟、象阳等镇也均濒临瓯江, 直临大海。乐清人在认识海洋、利用海洋与守 护海洋的过程中,感谢海洋带来的恩赐,也敬畏海洋的力量,希望通过相应的媒介来表达感 恩之心或排遣对于海洋的恐惧,祈求海洋神灵 的庇护。这里孕育出拜妈祖、祭海神、赛龙舟、 喊号子、唱渔歌、放神灯等丰富多彩的海洋文化活动,也发展出与瓯越文化紧密融合的海洋 观念、海洋信仰和海洋审美。大海给了我们茫茫无际和渺渺无限之感, 人类则在大海的无限里感到自己无限的进步。[4] 艺人把大海给予的思想和行动自由,用锐利的刻刀表现在纸上。龙船灯的形成与发展就是以 海洋文化为依托的典型。其细纹刻纸既有表现 海水、渔船、海洋生物、海景等海洋物质文化 的作品,也有表现龙王、海神、仙人等海洋信 仰文化的作品。陈朝芬的《龙船花》 《龙盘柱》 《戏龙舟》,既再现了赛龙舟的热烈场面,又传 递出乐清人对海神龙王的感恩与敬畏 ;林邦栋的《麻姑仙女》、陈余华的《观音》则 表达出乐清人对海神、仙人的敬仰与讴歌。笔者在查阅大量乐清细纹刻纸后发现 :在以“海”为表现对象的细纹刻纸中,“山”与“海” 常常同时存在,“山”以阴刻为主,“海”以云 状曲线为主,而且“山”与“海”几乎以相同 的空间面积或相近的心理场域进行表现,这无疑表现出一种“山海共观”的健康、完满的文化视野,收到了仙性、神性、灵性共存的飘逸 效果。 

(龙船花)


3. 商贸功利的映射 

中国的海洋文化具有“外向性”、“开放性”、“崇商性”的特征。[5] 乐清居民在分享“渔 盐之利、舟楫之便”的功利中繁荣了商贸经济。宋代“靖康南渡”带来大量北方的能工巧匠, 无疑促进了当地手工经济的发展。文化领域的 繁荣也助推了商贸经济,以叶适为代表的永嘉 学派“经世致用”哲学,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 儒家“重义轻利”“重农轻商”的哲学思想,“义 利并重”和“勇于冒险”精神为当地商品经济 的发展创造了宽松的文化氛围。手工艺人则将经世致用的“功利”之学演 绎成雕刻的“功力”“精工”之学,以精湛的刻工技艺为各种商贸民俗增光添彩,成就了细 纹刻纸工艺之精绝。他们以精湛的技艺和敢于冒险的精神,将功利色彩转化为对“工”的专注, 体现自己参与商贸文化的主体精神,获取主体 价值的认同。著名刻纸艺人陈朝芬可在一寸见方的纸上均匀地刻制52根线条,每条线都细 如发丝,足见刻工之精绝。早期细纹主要体现 在边框几何纹样上,而且几何纹种类相对单一。后来,艺人为展示自身刻工技艺和满足商贸文 化活动的多样性要求,几何纹种类不断增多, 发展到现在的近百种。如今,细纹也用来表现 具体物像,以精致、细密的线条塑造,将细纹 演绎成一种独特的刻纸风格,与海洋文化的功 利性实现了巧妙的融合。 

4. 吉祥观念的祈盼 

盐碱地改造的艰辛、海洋生产的恐惧,以及对自然灾害的敬畏,都需要一种排遣方式, 同时还要表达祈子延寿、纳福招财、驱邪避灾 的美好愿景。首先,乐清细纹刻纸不仅有无意 义的几何形纹,而且还有蕴含着深刻文化意义的吉祥几何纹。这类几何纹常见的有万字纹、 回纹、龟背纹、方胜纹、冰裂纹等。万字纹的富贵延绵、回纹的连绵不断、冰裂纹的通透纯 洁、龟背纹的健康长寿、方胜纹的福寿双全, 无不表达出对幸福吉祥的期盼。其次,是以具 有象征意义的物像来隐喻吉祥文化的内涵。荷 花、鸳鸯、喜鹊、双蝶、龙凤等表达对美满婚 姻的祝福 ;葡萄、鲤鱼、麒麟、石榴、葫芦、 寿桃、仙鹤表达出对多子多福、万代延长的家 族繁衍的愿望 ;还有以想象的神灵传递驱邪攘灾、寻求庇护的祈盼,妈祖、龙王、观音、陈 十四娘娘、麻姑等都是细纹刻纸常见的题材。在这些吉祥题材中,既有农耕生活的真实写照, 也有对商贸文化的描绘以及对现世生活的讴歌,体现出不同文化之间的杂糅与共处,反映了瓯越文明与海洋文化的包容力、商贸文化与世俗文化的共通性。

+ + + + + 


三、乐清细纹刻纸的图式演变


(陈朝芬《九狮图》)

+ + + + + + + + + + + 

乐清细纹刻纸的图式语言主要由抽象几何纹图案和具象题材图案组成。精工细刻的抽象几何纹是乐清细纹刻纸风格确立的基础。随着 时代的变化,细纹刻纸的实用功能逐渐被欣赏 功能替代,其图式演变也呈现出清晰的脉络。 

1. 细纹刻纸环绕式构图演变的程式化 

乐清细纹刻纸构图方法独特,主要采用框 架对画面进行理性分割。早期框架层次比较单 一。随着刻纸脱离龙船灯活动并参与日常世俗生活,需要在同一幅画面中表现更多的生活主题,并对不同主题元素进行画面布局,逐渐形 成以画面中心图像为核心,以框架为手段的环绕式构图。20 世纪中叶以来,框架层次逐渐增多,少则一二层,多则四五层,而且框架形 状多样,如圆形、矩形、八角形、菱形、扇形等, 甚至不同形状的框架常常组合嵌套,形成方中套圆、圆中有方、方圆结合等多种样式。这些框架由不同形状的几何细纹组成,如人字纹、 龟背纹、回形纹、万字纹、方胜纹、冰裂纹等, 以适合纹样、二方连续或四方连续的样式构成, 几何纹种类也不断增多。林邦栋在 1945 年完 成的《龙船花》框架层次就比较单一。而陈朝芬 1956 年完成的《八角双鱼图》则由 外向里分三层 :最外层比较简洁,为传统的松 鼠吃葡萄题材 ;第二层为框架层,由精细的回 形纹、人字纹、十字纹等精心组织而成 ;最里层为传统的双鱼图。林邦栋 2001 年完 成的《百鸡图》层次则更加复杂,几何纹组成的框架将画面分为六层,形成严谨而周密的空间层次,不同层次相互独立,却又共处于同一形状的框架内,自成一体,满而不乱。这种严谨的框架结构,将所有的造型元素都合 理地安排于相应的空间中,形成了乐清细纹刻 纸程式化的构图特征,无形中制约了民间艺 率性而为的品性。 

2. 从“纹即图”到“图即纹”的精细化 

从上文细纹刻纸环绕式格局的演变脉络可 以发现,早期细纹刻纸图像的构成元素以几何 纹为主体,几何纹占据画面的绝对主体地位, 甚至图像完全由几何纹构成,也就是“纹即 图”。20 世纪中叶以来,细纹的主体地位开始弱化,并以有限的面积退居为划分画面空间的 框架。框架之间的具象图像则以线面结合的方 式,与精密的细纹形成强烈的疏密对比。目前, 细纹刻纸又呈现出新的趋向,不仅框架内的几 何纹精致细密,而且框架之间的具象图像表现 手法也更加细腻,大块面图形减少,具象图像呈现出碎片化的特征。由此可以看出,“纹即图” 的样式细纹外粗糙、内精细,而后来细密不再是几何纹的专属,也成为主题图像表现的手法。以细纹为主体的图式逐渐演变为精致的细纹风格,呈现出“图即纹”的精细化特征。 

3. 图像视线牵引手法演进的多元化 

视线流的形成源于造型语言对注意力的引导。乐清细纹刻纸外轮廓主要有矩形、圆形、 八角形、六角形、梅花形等。早期,细纹刻纸最精致的部分往往被置于这些图形的几何中心周围,契合画面视觉焦点。20 世纪 80 年代, 细纹刻纸常以同心圆、“十”字格、“米”字格 等为骨架不断向外拓展,从里向外逐渐形成核心层、毗邻核心层、外围层。这种同心式结构 能将圆形、方形、多边形、梅花形组织成一个 完整的画面,形成中心展开式构图,牵引视线向画面中心聚焦,以有效传递主题。20 世纪 90 年代,乐清细纹刻纸在旅游经济带动下走 向市场。为满足消费者的审美需要,它不断从西方古典艺术和中国传统绘画中吸取养分,前者呈现出明显的写实性特征,后者呈现出文人化审美取向。林邦栋1991 年完成的《杭州风光》,再现杭州自然山水新貌,描绘树木佛塔, 采用西方焦点透视技法,结合树木、佛塔、桥 梁的写实表现,营造了真实的空间效果。陈余华1998 年完成的 《百鸟系列》采用中国传统绘画散点式构图,视线随画面元素的位置 不同和视觉冲击力的强弱而流动。当下, 细纹刻纸框架更加复杂、层次更加丰富,一幅作品往往被分成若干相对独立的单元,每个单元透视手法各异。如林邦栋 2008 年完成的《大发财源》融中心聚焦、平面散点、焦点透视三种手法于一体。观者视线从画面中心出发,向外扩散,整体以散点游动观看,局部有焦点透视引导。中心聚焦、平面散点、焦点透视三种视线牵引手法在统一的细纹风格和理性的框架结构规制下和谐共生。

+ + + + + 


四、结  语

(卢发良《清趣图》)

+ + + + + + + + + + + 

乐清细纹刻纸以精湛的刻工承载着瓯越文明悠久的历史,在与海洋文明的互动中传递出百姓祈求福旨的吉祥文化观念和商贸功利特征。精致的巧工不仅将画面元素严谨地组织于 框架体系中,而且缔造了乐清刻纸精致的细纹风格。观众在惊诧于精致工艺之余,还能感受到艺人的手工温度。当下,能传递手工温度的 刻纸艺人越来越少,且大多年岁已高。对传统 细纹刻纸进行遗产保护与传承,留住最后一点“脐带血”,寻找到适合细纹刻纸健康而良性的发展方向是急需解决的问题

(来源:《装饰》2017年第01期)


---End---


主编:孙伟

责编:潘嘉祺

编辑:王宝月 胡鑫 梁雅卓 潘嘉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