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的“尝新节”，不光有仪式感，更有人间美味
发布人：淡墨文成 信息来源：档案馆 时间：2021-11-29 09:56:36
尝新节
文/白胜煌
尝新节在秋分节气水稻收割完以后举行祭祀仪式。以庆祝丰收和祈祷来年风调雨顺，过上温饱的幸福生活。没有具体的日子，粮食紧张的人家因为要吃新米就早点举行，粮食充足的人家可以迟点举行，甚至有些富裕人家都到立冬以后等新米红酒做好才举行。
四十多年在外地读书工作，没有机会参加家乡的尝新节了。吃过了各地的美食，但总是感觉没有自家尝新节的美食来得实在，来得有滋味，也令人回味无穷。
俗话说：“大人念种田，娒儿念过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自给自足都不足的年代。大人碰在一起，总是聊田地上的庄稼长势如何如何，娒儿碰到一起总是聊我家有什么好吃的，味道如何如何，虽然有的人吹得天花乱坠，但我们还是露出羡慕的眼神。家乡文成富岙山虽然山清水秀，负氧离子多，但山地多田园少，即使满山开垦种庄稼，即使全家人起早摸黑披星戴月地努力奋斗，由于庄稼产量低，也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平时穿的是自己种棉花防线做布染黑做的衣服，汗流出来，身体都被染得黑黑的。平时吃的以番薯丝为主，出产什么吃什么。番薯丝不够，往往野草凑，而且是母亲按份额分配的，吃不饱也没了。很难吃上一碗白米饭。只有客人到家，才在米锅里插进番薯丝，沾点米汤。可过节就不同，大人小孩就可以放开肚子狼吞虎咽地吃白米饭、吃肉、吃菜，吃得津津有味，肚皮滚圆，嘴唇流油，惬意极了。
收割稻子的日子是很热闹的，很活跃的，也是很快乐的，因为快要有白米饭吃了。大人们在生产队的田里割稻子、背稻子、打稻子、装稻子、挑稻子。孩子们放农忙假，不用读书了。大孩子帮忙割稻子，拿半个正劳力的工分。小孩子就雀跃在已割完稻子的田里拾稻穗、牧牛羊、放鸭子、挖泥鳅、摸田螺、拔兔草，跑来跑去，大呼小叫：
“我又捡到一棵大稻穗了！”
“我又摸到一个大田螺了！”
“我又铲到一尾大泥鳅了！”
……
也有小孩子在哭怨，说是她先看到的稻穗被一个比她大的男孩抢走了。但立马不哭怨，起身去找捡稻穗。因为她知道，老是在这里哭，其他稻穗就被别人捡光了。有小孩的地方就热闹，就有活力！
突然，一个小孩指着泥坎叫道：“这里有个老鼠洞，里面有稻穗！”他就找来锄头锄板挖，把里面的稻穗挖出来，足足有十多斤。高兴得像个凯旋而归的将军，手舞足蹈，洋洋得意。我们这地方约定俗成，老鼠洞里的稻穗谁发现谁拿走，不用交公。
最有趣最刺激的要算是抓田鲤鱼啦！生产队的稻田都是先把水放光了再割稻子的，而自家的自留田则不能把水放光，因为稻田里养着田鲤鱼。一家人先把自留田的稻子割完，再把水放掉一些，然后提着木水桶和畚箕，一家人去拦围鲤鱼。有红鲤鱼、白鲤鱼、黑鲤鱼、花鲤鱼，小的有三指那么大，有四五两重。大的有巴掌那么大，三四斤重。
我们兄弟姐妹六人主要负责拦围，父母主要负责抓鱼。等大家围成一排小心翼翼地把田鲤鱼堵到田角时，大家齐动手抓鱼。父母已经抓了好几条鲤鱼，兄弟姐妹们也忍不住，手痒痒的，也抓起鲤鱼来。
小妹洪芳抓住一条小鱼就高兴得大呼小叫：“我抓到一条鱼啦！”
其他兄弟姐妹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已经抓了好几条啦！都比你的大，你抓小鱼你就吃小鱼。”
小妹歪着头不服气地说：“我才不吃小鱼呢，我要吃大鱼，我不信我抓不到大鱼，我要抓一条大鱼让你们看看。”只见小妹咬咬牙，扑向一条大红鲤鱼，红鲤鱼尾巴一甩，溜走了，小妹却整个身体扑向田里喝泥水，浑身都是泥水，满脸泥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她站起来又扑向大鲤鱼，抓住了，但鲤鱼不停地挣扎，还未送到木水桶里，人就被摔倒了，摔了个四脚朝天，鱼也跑了。又惹大家一阵欢笑。
母亲开口了：“嘘——不要太吵，鱼都被你们吵跑了。”
小弟洪煊生气地说：“呶，这里有一条大鲤鱼被小妹吵跑了，刚从我脚边溜走呢！”
经过大家三番五次的围追堵截，终于把鲤鱼抓完了，足足有三大木水桶，足够让我们馋个够的了。大家面面相觑，个个都像落汤鸡，浑身湿透，满脸泥浆，秋风一吹，浑身哆嗦，但仍然绽开笑靥，凯旋而归。欢声笑语在田垄间飘荡，也惊飞了到田间吃谷的麻雀。
接下来，趁着割完稻，番薯丝未开晒和冬种前的空隙，全家人忙着筹备过尝新节了。尝新节中的米饭必须是新米煮的，豆腐必须是新黄豆做的，菜必须做九样。父母给我们分派任务：第一天，父母和我舂米，第二天，大弟洪标和大妹洪凤磨豆腐和磨米粉，父母烧制豆腐和炊九层糕。二弟洪炉去挖山芋，拔白菜并机动待命。第三天父母杀鸦宰兔烧制各种美食。小弟洪煊只管放牛羊，小妹洪芳只管牧鸭并拔兔草。
接到任务，各自忙开。田螺、泥鳅、鲤鱼放在家中木桶木盆里，只要每天换清水，让它们吐尽淤泥消除泥气即可，比较省事。最麻烦最费力的就是碾米，那时还没有碾米机，邻村上堡垟的水碓估计这段时间水少人多很忙，排队一天也轮不到我们。只能用自家的石臼石锤舂米了。要捣两样谷：晚谷和糯谷。我和父亲轮流挥锤舂米，母亲用米筛把米和谷分开，再把稻谷倒进石臼让我们锤捣，直到把晚谷和糯谷全部变成白米，已经是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了，一天时间也就匆匆过去了。第二天，我属于待命状态，大妹添豆大弟推磨，见大弟推石磨很累就去帮忙一阵，父母呼唤又去帮忙烧火、煎豆腐、压豆腐、扳豆腐。
我很好奇，九层糕明明是白米做的怎么炊熟后变成黄的，平时很少炊九层糕，也不知怎么弄的。就问母亲原因。母亲说是用山茄树烧成灰再煎汤浸泡白米染成的，也有人用槐花米煎汤浸泡白米的。第三天，我和大弟分到的任务是担稻秆，以备冬天的牛羊饲料或打草枪盖牛栏羊栏猪栏。兄弟姐妹们陆续回家过尝新节。
一到家里，镬灶间飘来一阵阵香味，把我们馋得直流口水。我们直冲镬灶间，想抓点什么解馋。母亲不让，说要先祭祀后才行。只见桌上摆满了很丰盛的方方正正的九样菜：有“田螺汤喝喝眼睛光”的田螺、有紫苏干叶红烧鲤鱼、有黑黄相间泥鳅蛋腐，有红黄青白五彩缤纷的青葱溪蟹煮豆腐块豆腐板、淡素可口金黄青白的栗子炒白菜、有光滑可爱的山芋、有草药兔肉、有沙缸煨鸭、有黄橙橙细腻软滑的九层糕。
我的天呀，这么多菜都是我的最爱！
我们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似牛的眼睛，生怕这些佳肴会不翼而飞，不停地把口水强咽下肚。母亲说：“你们这些嘴馋鸠，先到屋外去，等祭祀完了会叫你们来吃的。”他们出去了，我赖着不走。只见母亲把白米饭一碗碗端上桌，九碗白米饭，九个酒杯，放上筷子。然后再烧上一支香端一碗白米饭到屋外给天神和土地公尝新，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保佑农民大丰收。
母亲到屋里点上蜡烛放到桌上，再倒上糯米红酒，烧上三只香拜三拜，把香插到前面的沙杯里。说是想让死去的祖宗亲人先尝新，保佑他们的子孙温饱健康幸福。酒过三巡，烧三贴纸钱，把香插到屋外，放三个火炮，祭祀礼毕。母亲把桌上的饭菜酒收拾起来归到原处，再烧三把火。接下去，叫我们端着白米饭和豆腐孝敬自家长辈，自家长辈只要吃一口米饭一块豆腐就行。邻家长辈就要送一碗白米饭一碗糯米饭一碗豆腐让其尝新。教我们懂得孝敬自家老人及其别的老人。我们还不能吃，还要先孝敬老鼠和狗。我不解地问：“老鼠和狗有什么可孝敬的呢？”母亲说：“稻种是老鼠从天庭玉皇大帝那里带到人间造福人类的，玉帝要求凡间的人必须在每口田留三棵稻谷给老鼠吃，可凡间的人认为自己辛苦种起来的稻谷自己都不够吃，凭什么要留三棵稻谷给老鼠吃呢？于是凡间的人就全部割完，不留鼠稻。老鼠告到天庭，玉帝无奈，就拿对玉齿给老鼠，叫老鼠乱咬乱吃乱偷。我们要知恩图报，知道感恩。心地善良才有福报。”“那狗呢？”母亲说：“狗也是传播稻种有功。在战乱时，我们的祖先在举家南迁途中，不慎落水翻船，稻种被水冲走，上岸后，只有狗尾巴上还带有十几粒稻种，才使我们繁衍至今，不致饿死。狗是我们忠实的朋友，不但防盗守家有功，还有传播稻种有功，值得孝敬。”我们只好照做，有点不舍地端一碗饭给狗吃，倒一碗饭墙角给老鼠吃。
那时还没有电灯，母亲在镬灶上点燃灯芯灯（灯芯和桕子打的清油），镬灶后破油桶里烧上松排灯（松脂较多赤色柴排劈成的，烟较浓）、柱子上点燃火篾灯（毛竹篾黄浸水后晒干，火子自灭变炭，不会因风吹引起火灾），桌子点上煤油灯和蜡烛灯。所有能照明的都几乎用上了。虽然灯光昏暗，因风摇曳，但比起平时来已算是“灯火辉煌”了，也渲染了过节的快乐气氛。
开饭喽！过尝新节喽！我们一拥而上，等父母把肉夹给爷爷奶奶后，我们就挑选自己的最爱狼吞虎咽起来。白米饭晶莹剔透，香袅如缕。糯米饭粘性如故，浓香喷喷。我的最最爱是那碗“平滑如凝脂，白嫩赛西施”的豆腐，鲜嫩软滑，清甜可口，营养丰富。我问豆腐里哪里弄来的溪蟹，母亲说是邻家小徐叔给的。这个豆腐汤香甜可口，真是美味至极！
九层糕细腻如脂，滑软香甜；鲤鱼肉嫩香甜，柔韧耐嚼；沙缸焖鸭肉鲜甜油滑，胃口大增；金黄青白的栗子炒白菜素淡可口，鲜甜粉厚；山芋圆滑可爱，滑粉适中；泥鳅蛋腐淡甜爽口，水中人参，滋阴补阳；草药兔肉浓香袅袅，淡素清甜，散风利湿。紫苏田螺香甜素味，利肝明目，滋阴补肺。我吃了一碗糯米饭，尝过每样菜以后，已经很饱了。
爸爸和爷爷喝过几杯糯米红酒后，脸开始泛红了。真是“三杯米酒下肚去，一片红霞上脸来”，言语也多起来。
爷爷说：“你们要多吃豆腐，豆腐营养多，人就变聪明了。你们看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溪蟹红红的，就是要你们明白了做人应该清廉正直，方方正正做事，清楚人活着的意义，不能先吃了再说，要有计划开销，能省则省，要有节余，以备应急。不能稀里糊涂地过日子，要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才对得起辛苦抚养你们的父母。白米饭好吃，可田难种啊！没有辛勤劳动，哪来米饭香？吃山芋吃鲤鱼，就是要你们学会勤俭持家，年年有余（鱼），也祈祷来年大丰收，不致挨饿。不让小孩子抽烟喝酒，是小孩子要长身体，要读书学知识学本领，脑袋要保持清醒，以后长大了，烟酒最好也不要沾染，因为烟酒有时会误事的。”
爸爸接着说：“听明白了吗？爷爷是叫你们勤劳节约正直孝顺，不要沾染上坏习惯，才会过上好日子。”
我们点点头认同。
爸爸说：“我做个谜让你们兄弟姐妹猜猜，看谁能猜中。一身清淡七分水，通体晶莹四面光。富贵贫穷都厚爱，人人称它菜中王。”
爷爷说：“谁猜中我把我的鸭腿奖给谁。”
有人猜是拉面、米饭、玉米、白菜……
我说：“是豆腐！”
爷爷说：“大孙子猜中了！就数大孙子最聪明，将来肯定会有出息。”就把他的鸡腿奖励给我，我不要，爷爷硬要我马上吃了。其他弟妹都羡慕极了。在其乐融融中结束了尝新节。
家乡尝新节的美食是最好吃的，也是最值得回忆的，留下的印象也是最美好的。不仅有父母长辈的关爱，兄弟姐妹间的团结互助，邻里的帮衬照顾，而且奠定了我倔强性格善良品质的养成，为将来走向成功的人生道路铺平了精神品质的奠基。家乡的山水草木，家乡的人文美食，家庭的忙碌快乐，家庭的温馨温暖，永铭我的心间。最忆美食尽在尝新节！
